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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遠寧《我的父親》 美國
開始對父親有深刻印象是在初中的時候。那是1972年，上中二不久，莊梅娟老師在課堂上講解朱自清的《背影》之後。記憶中，彷佛課本上的人物就是自己父親的真實寫照。
回想小的時候，我對父親的印象很模糊。 只記得他是個身強力壯，精神飽滿，多才多藝的人。為了養家，他奔波了好多地方，也更換了許多工作。父親曾經做過攝影師，肥皀自制和推銷商，兒童搖擺木馬製造和推銷商，廣告畫師，人像畫師，和風景畫師等工作。目的不過是為了我們能擁有個温暖的家，無憂無慮的生活。想必這是世界上所有父親的願望吧！
不知道何時, 爸爸搬到邊和市一個人工作。媽媽帶著我們五個孩子仍在堤岸居住。怕媽媽寂寞，爸爸便開了一家雜貨店，讓媽媽管理。那時，爸爸每個星期都回來看我們一次，直到1968戊申年。那一年，越共打進西貢（前越南首都），媽媽便帶著我們五個孩子和雙眼失明的伯父， 撻上公共巴士，遠離戰火中的西貢，逃難到邊和市。路途中，我們目睹了許多地面上橫七豎八的屍體，實在是慘不忍睹。
從那時起，我的人生翻開了新的一頁。
邊和市非常安寧，一點戰火的氣息都沒有。可能因為這裡有一個美軍基地和機埸，所以很和平。我深深的意識到爸爸選擇這個地方是有他的理由的。從此，爸爸就在這裡畫畫，主要是為美國軍人畫家庭像、風景、動物；其次是幫附近商店畫廣告，包括電影院、店鋪等。畫畫是爸爸最後的一份職業。隣居、朋友們都稱爸爸為畫家。聽說有一次，美國一家公司請爸爸到美國畫廣告，爸爸不放心家裡便拒絕了。在初中的時候，爸爸的好友葉海老師，也是位畫家。在考試的那一天，他還曾經租了一輛馬車到學校給學生上美術課。
當時，越南私立中文學校的學費很貴。每次開學之前，爸爸都會準備好一筆不少的費用，以供我們上中文學校。唯恐我們會忘本，會轉到越文學校而忘記祖國的燦爛文化。記得有一個學期， 爸爸沒有足夠的錢付學費，就請求李國董事長，當時的廣東㑹會長，來幫助。之後，以答謝此位董事，爸爸便捐贈給他一幅孔子畫像， 被陳列在邊和育德中學的二樓董事廳。畫像形象眉目清晰、儀態傳神、栩栩如生。 我感到非常自豪。毎次有意無意的經過走廊，都會回頭偷看一眼。心裡想，爸爸真棒！
爸爸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，但偶爾也會發脾氣。媽媽告訴我有一次，在堤岸去動物園的時候，汽車司機把車多開了好幾圈，爸爸就喊著嫌司機故意耽誤時間來增加路費。結果那司機連一分錢也沒收到。無論如何，我總覺得爸爸是善良，寛容的。爸爸發脾氣，無非是不想讓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錢，白白浪費掉。爸爸寛容的一面是每次我犯錯之後，他都會以慈愛和溫馨的方式來鼓勵我，原諒我。當我遇到坎坷和挫折或是承受著壓力時，他都會悉心地為我打開心結。在初中的時候，爸爸曾經很耐心的教過我畫畫，以後，每逢爸爸忙碌的時候，我都㑹幫他先起稿，然後爸爸塗上絢麗的顏色。
記得爸爸當時每天下午兩點之前都會用脚踏車送弟弟遠森回學校。不知道為什麼，有一天，爸爸到了學校才發現弟弟還沒上後座自己就走了。從那一件事，我感覺到爸爸精神壓力太大才導致心不在焉。或者，爸爸也許己經開始老了。
爸爸不但辛勤工作，早出晚歸，他還是個很節省的人。每天上班都帶着媽媽準偹好的飯菜，從不在外面吃。每次我們兒女或親戚送給他的禮物，包括衣著與金錢，他都悄悄地存起來，以便送給鄉下的貧窮親戚和朋友，從不為自己著想。
除了畫畫之外，爸爸的愛好還有手工製作，比如做花瓶和雕刻。另外他還熱愛閲讀和下棋。爸爸的床頭，床尾，甚至床底下都放滿了報紙和書籍。看完了還不够，爸爸還把好的文章一篇一篇地剪下來，做成一本冊子，留著以後再看。媽媽說，有時報紙太舊，太髒，她便偷偷地把它們扔到垃圾桶去。爸爸的學歴不高（聽說以 前小的城市只到小學為止）， 但知識面很廣。他最愛看的書涉及到社會、歷史、政治、文學、兿術等多個領域。每次報紙上如有拼字遊戲，美術或作文比賽的項目，爸爸都會參加，而且每次都會得獎。
媽媽是家庭主婦，爸爸是靠給美軍畫畫賺錢的。自從1972年，美軍在南越撤退之後，家裡的經濟狀況一落千丈，只能依靠以前存的錢來過日子。1975年，越戰結束以後，家庭環境更是雪上加霜。爸爸不能轉行，就決定買了一塊地，三父子開始以耕為生。後來，社會安定了下來，經濟改革也有所進展，爸爸、哥哥和我又回到城市。爸爸繼續畫畫，收入雖比以前少，但也能維持生活。
1979年，一個炎熱的夏天，我偷渡的那一晚，爸爸對我說了一番話，而我只記得其中一句：「不要學畫畫，都會很窮困的。遇到困難要堅持下去。」我銘記於心，即使後來到了藝術之都義大利，非常愛好畫畫，也把那個念頭拋到了千里之外。爸爸的含意已經表達的很明顯，靠畫畫賺錢比其他行業還要難得多。畫是奢侈品，在落後的國家，人們一日兩餐已經很難，那有錢來買畫呢？爸爸是個很好的例子，過去家裡的收入都是依靠美國軍人而畫畫，平民買的畫簡直是屈指可數，寥寥無幾。 後來，在國外遇到困境時，毎次想到爸爸那句話，我又堅持下去。現在，依然。
1990年， 家人來美與我和哥哥團聚，爸爸每隔兩三個星期就會打電話來，說：「好久沒來看爸媽了」；或總是說：「身體一定要照顧好，不要等到出毛病才臨時 去抱佛腳。孩子要給他們補習中文。」 我就嫌他囉嗦。這幾年，爸爸的耳朵開始聾了，說起話來聲音比以前大聲了好多，總是覺得我們聽不到。唯一可以跟他老人家溝通的方法，就是寫在紙上。最近，爸爸的眼睛也模糊了，但放不下他閲讀的興趣和愛好。看著他用放大鏡來看那細小的字體時，我又佩服又覺得好笑。心想，爸爸真是「活到老，學到老」啊！
爸爸為了生計，長期坐著畫畫，隨著光陰的逝去，他原本挺直的背也逐漸地彎了下來。每次看到他那發駝的背影，令人既心酸又懊惱。心底會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悵。人生七十古來稀。即使科學有所進步，人的生命也不過只能延長五年、十年罷了。隨著父親年齡的增長，他那虛弱的身體，猶如深秋裡隨風發抖的黃葉，一不小心就好像會飄落到地面上。
爸爸最近住了好多次院。 問他怎麼了，他總是搖搖頭，說：「老了，不行了。」開始讓兒女看到他的無能為力，我就好像將快失去什麼似的，心中有一種難以言諭的感覺。之後，每次接到家裡的電話，我的心都會砰砰地跳，生怕他老人家會出事。
今年聖誕節去看爸爸時，他很興奮地豎起十指，笑著對我說：「爸爸剛好一百歲了。」我很感動，不知不覺地眼睛有點濕潤，卻不好意思讓他看到。我搭著他虛弱的肩膀，靠近他耳朵大聲地説：「爸爸還要再多陪我們一百年。」他呵呵地笑：「老咯，老咯。」每次去探他，爸爸眼睛裡都流露出無比喜悅與期待的目光。爸爸臉上明顯地有了歲月的痕跡，他再也不是昔日那個身體力壯，精神飽滿的樣子了。父愛如山，儘管歲月無情在逝去，但父愛永遠不會退卻。在這一刻，我只想時間能停留下來，讓我好好多陪陪他，多一點，再多一點。
爸爸，我永遠愛您！
2017年 - 除夕 美國、加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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